【明報專訊】「佔領華爾街」代表什麼?
「佔領華爾街」運動今年9月中從美國紐約開始,迴響散播至很多國家和地區。
它最具歷史意義的,是就2008年第三季爆發的金融海嘯與接續的、
1930年代以來最大全球經濟危機,鼓動了意識醒悟。衝擊百年一遇,
驗證以華爾街為龍頭的金融資本主義對世界經濟體系的長期扭曲,
以及美歐政府為挽救「過大而不能倒閉」(too big to fail)機構的「有毒資產」(toxic assets)而造成的群眾傷害。納稅者付錢,
窮富懸殊加劇,不少大亨及隨從者享受依然。
除所謂「沃爾克規則」(Volcker Rule)限制銀行從事自營交易等活動外;
真正的改革卻迷失於權力走廊之中。
若無怒吼,公義何在?
如同1% 對99% ,「佔領」口號極富挑戰,也許「過分」;但大多數反建制行動,若不越位就無法在權力籠罩之下出頭。哪些遵守傳統規則的抗爭,產生過改變頑固現狀的持續效果呢?
運動不外一個月左右。「佔領」暫屬象徵,而非訴諸實際的、物質的霸據。民間力量還需凝聚。
運動的可塑
祈連(Naomi Klein)10月7日刊於英國《衛報》的文章說得好﹕「佔領華爾街」跟1999年在西雅圖開展的反全球化抗議活動,最大分別乃前者聚焦的並非世貿組織、G20或國基組織的峰會,而是金融海嘯昭示的制度及政策的不公平。目標鎖定,但沒有像反首腦聚會的結束日期。
從另一角度來看,這亦屬運動能否持續的關鍵矛盾。它的涵蓋面很大,甚至極大,需要的是重新反省世界經濟秩序與社會各階層的複雜關係;意味深入理解、廣泛宣傳、以至政社經意識形態的根本改變。
「佔領華爾街」口號,在媒體化世界裏有激動人心的作用。不過,邏輯上它應該代表金融資本主義的龍頭——華爾街受到群眾控制,甚至停止運作,除非具意義的改革真正推行。
現時,抗議雖已廣泛散播,核心行動仍限於華爾街附近公園集會,其他「佔領XY」、「佔領全球」的抗議或在周末舉行,或於中心商業區遊行、教堂暫駐,或通過紮營等形式,未對金融運作機制產生實質影響。當權者與大亨也許像克魯明(Paul Krugman)所說,有點「恐慌」,但私底下可能覺得是種反諷。
我無意批評初生運動。反華爾街抗議值得支持,亦早該出現。我只想指出﹕言行、策略及目標的一致,對運動的延續和成功非常重要。當年反越戰需否「佔領」五角大樓?環保、反污染又「佔領」什麼?若想革命,就不單佔領,而須進及推翻與「改朝換代」。若是改革,具體建議遲早要提出。
同情卻有保留的論者之中,Sidney Tarrow的文章用了Charles Tilly的社會運動分類標準﹕(1)清楚的代表界別;(2)政策建議;(3)支持者的組合、型格。他認為「佔領」抗議屬「新東西」,對前景和可能產生的結果似乎不太樂觀。
此種分析頗為學究。對剛開展的運動要判斷言之尚早。「新」就是新,想像力在關鍵時刻很重要。誰在1850年預料到21世紀的情况?改變世界怎會容易?
資本主義長波與金融海嘯
資本主義的長波危機(註),我寫過各種分析。2001年的〈德、日、美資本主義先後滑落長波?〉一文,從金融資本的氾濫現象去解釋長波下浪的「非同步化」;主因乃資金到處流竄,跟紅頂白。
諷刺的是,之後金融資本更迅速淹沒世界。結果2008的海嘯之下,無一經濟體系倖免。3種決定因素可以確認﹕
(1)以美歐為首的先進資本主義,「先使未來錢」,債台高築;
(2)1990年代後期開始,克林頓、小布殊推行金融業自由化;聯儲局的格林斯潘和伯南克又配合貨幣政策,增加供給、降低利率;
(3)科技通訊革命使金融業在低息環境下各出其謀,衍生工具氾濫。我編繪的圖表(圖)是個證據。短短10年,衍生工具的場外交易量由全球GDP的約3倍暴漲至11倍!
制度矛盾與政策偏頗反應
簡言之,金融海嘯乃宏觀鬆懈加微觀追利形成惡性循環的後果。
長波下浪屬深層病症,就像癌患者,應把毒瘤割掉(債務清毀/削減),另需電療/化療(經濟、政治及社會改革),重新調養身體,糾正自己的壞習慣(再平衡消費、投資跟儲蓄三方面的關係)。
但是,以歐美為首的「先進」經濟體系,反其道而行,推出史無前例的貨幣量化寬鬆、財政介入和各種補貼措施,不肯切除華爾街、倫敦與法蘭克福的債務腫瘤,以免損害金融大亨的利益。私營部門的壞帳被社會化了,變成公共負擔,再轉為私人財富、收入。難怪斯蒂格利茨(Joseph Stiglitz)的文章,雖寫於運動之前,其題目「Of the 1%, by the 1%, for the 1%」卻成了抗議人士攻擊當權者的口號。
更甚的是,右派政黨乘時興起,拒絕對財富階層加稅,卻鼓吹減少影響中下層生活的公共開支。那些所謂評級機構,根本就屬問題根源之一,近來竟然義正詞嚴,把注意力轉移向主權債務,並專注總數,沒理會收支的階層結構細節以至對未來復蘇的含義。
長痛不如短痛,但短痛須痛得有意義。經歷2008至2011年衝擊的「先進」經濟,被撕裂為「有錢者」、「無錢者」與「赤貧」。我並不盡信凱恩斯主義,但它現代的防衛者,起碼了解「流動陷阱」(liquidity trap)意味以財政為先的挽救短痛方法,可提高有效需求,防止後兩者(無錢者跟赤貧)沉淪,最終成為「不能僱用者」(the unemployable)。取向比較人性化和負責任。
反而,那些在紐約、倫敦及中美天堂島嶼坐擁超級豪宅,投資流向新加坡、聖保羅、孟買、北京或上海的美歐受寵者,國內消費的邊際傾向高極有限。他們對誰效忠?
貧富差距引致世界資本主義利潤實現危機,有什麼難以理解?1%的美夢竟可延續,未被驚醒。人間何世?
「佔領華爾街」的前景
「佔領華爾街」運動之所以出現,足證有良心、視野者,都覺得應該重新反省世界經濟秩序與社會各階層的複雜關係,以至金融制度的管治及監管問題。
華爾街是全球金融資本主義的頂峰。諷刺的是,由於互聯網革命,大部分掌權者並不住在那裏,雖然操作系統的硬件和軟件都設於確實的地點。那麼,須真正地佔領的「對象」是什麼?我們如何對抗一個已經滲透世界的制度?
除群眾動力之外,這方面需要深入的分析理解、廣泛的宣揚、新意識形態的冒起及凝聚。
至於其後的實質結果,會不會變成權力走廊的另類交易、群眾運動的擴散和組織化、或某類突破?要求會否如「特許金融分析員協會」(CFA Institute)的會長John Rogers所言,包括開徵金融交易稅,沒收不合理利潤及收入,金融社會化等措施呢?
甚或更革命的變遷?則難逆料,特別是長波下浪繼續惡化的話。說到底,運動只開展了5個星期。群眾熱情、想像力和洞悉將起最大影響。
歷史充滿各類抗爭,某些雷聲大、雨點小,跟着銷聲匿迹,另些達至中短期狀况的轉折,更有像五四運動、綠色主義一樣,其意義遠超越即時可觀察的現實。「佔領華爾街」將屬何種?
註﹕蘇聯經濟學家尼古拉.康德拉季耶夫(Nikolai Kondratieff)於1920年代提出,資本主義經濟50多年盛衰周期的長波論說,自70年代起,研究界對於長波的下浪會否像1930年代大衰退般再度重臨爭論不休,美國「新經濟」泡沫爆破讓長波理論重新受到注視
參考資料
Naomi Klein (2011), 〈The fight against climate change is down to us—the 99%〉, The Guardian, October 7
Paul Krugman (2011), 〈Panic of the Plutocrats〉, New York Times, Op-ed, October 9
Barry Ritholtz (2011) 〈Financial Crisis: Final Essay Exam〉, The Big Picture, July 20
Rupert Walker (2011), 〈Financial industry needs to repair its image, says CFA Institute〉, Finance Asia, October 17
Joseph Stiglitz (2011), 〈Of the 1%, by the 1%, for the 1%〉, Vanity Fair, May
Sidney Tarrow (2011), 〈Why Occupy Wall Street is Not the Tea Party of the Left〉, Foreign Affairs, October10
Tsang Shu-ki(2011),〈Global Financial Challenge: Post-Tsunami Era〉(Tsang-GFC-2011-0920.pdf)
文 曾澍基(前浸會大學經濟系教授,2010年退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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